老家具抽屉里的时光印记
抽屉拉开,一股陈年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,微尘在斜射进来的光线里浮游,如同被惊扰的微尘精灵。我俯身探看,只见得抽屉深处,被遗忘的旧物们,正静默地躺在时光的角落,仿佛沉眠于幽暗的梦境里,只待我伸出手去轻轻唤醒。
我先是拾起一枚小小的顶针,圆圆的指环上,密布着凹下的细小针窝。母亲曾用这枚顶针,在灯下为全家缝补衣衫,针尖在顶针上轻轻一顶,便穿过厚实的布层,如翻越一座小山。我每每在旁观看,母亲的手被针尖刺得通红,她也不曾停下。她总说:“衣服破了,补一补还能穿,人呀,只要心不破,就还能撑下去。”如今,这顶针上的针窝已深陷而模糊,似一张布满岁月刻痕的脸,无言地诉说着母亲在无数个深夜里的劳碌与坚韧。我凝视着这小小的金属圆环,指腹轻轻抚过那些凹痕——那里面浸透的,是母亲指间的温度,是无数个夜晚灯下针线穿梭的声响,是补丁叠着补丁的旧衣上,那沉甸甸、无声无息的爱意。
我随即又拈起一张泛黄的老照片,照片上,一位年轻女子立于花丛中,笑容温婉,眉目清秀。我初时竟辨认不出照片中的人是谁,只觉那笑容如春风拂面,陌生又熟悉。后来才想起,这是母亲年轻时的留影。照片背面,一行娟秀小字写着:“摄于一九七五年春,槐花正盛。”母亲那明媚的笑容,竟与眼前照片中的女子如出一辙,只是岁月在母亲脸上刻下了更深的印痕。我凝视着照片,恍惚间,照片中那个被槐花环绕的年轻女子,正用她温软的目光穿越数十载光阴,无言地凝望着我——这凝望里,是时光的河,在无声地流淌;是生命的花,在悄然地开落;是青春的容颜,在岁月里渐渐模糊,却又在记忆深处,固执地、温柔地亮着。
我的目光被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吸引,瓶中静静躺着一枚蝴蝶标本。蝴蝶翅膀上的色彩已黯淡褪色,却仍能辨认出曾经的斑斓。瓶底,垫着几片早已干枯的草叶。我恍惚忆起,那是我童年时在屋后草坡上捕捉到的,当时它翅膀上那抹蓝绿交织的光彩令我目眩神迷,我小心翼翼将它装进瓶子,视若珍宝。后来,它被遗忘在这抽屉深处,连同那曾被我珍视的童年。如今再看,它翅膀上残留的纹路,如同被时间之手轻轻拂过的画布,斑驳却依然清晰。它曾那样鲜活地飞舞在草尖,如今却凝固在玻璃的囚笼里——这小小的囚笼,既是它生命的终结,却也是它存在的永恒见证。童年时我追逐它,以为抓住了世间最奇妙的斑斓;如今才明白,它以一种凝固的姿势,早已将生命最轻盈的瞬间,悄悄藏进了我心底。
抽屉深处,还散落着几枚粮票、布票,纸面已发脆,字迹模糊,却仍能辨认出“伍市斤”、“叁市尺”的字样。这些小小的纸片,曾是母亲攥在手中、精打细算的凭证,是那个年代里维系生活的沉重砝码。母亲当年如何用它们,在匮乏的日子里,艰难地为我们兑换来温饱与体面?这些纸片无言,却沉甸甸地压着一段被饥饿和拮据淬炼过的岁月。如今,它们躺在抽屉深处,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符号,提醒着那份已然消逝的、物质匮乏的沉重,却更映衬出当下丰裕的轻盈与可贵。
抽屉里沉默的物件们,它们不是被时光抛弃的垃圾,而是沉入时间之海的记忆碎片。每一片碎片都带着过往的印记,在幽暗的角落,固执地保存着一段故事、一缕气息、一个被生活磨圆了棱角的瞬间。
抽屉深处,那些被遗忘的旧物,正是我们生命河流中沉淀下来的、最真实的沙金。它们不是被丢弃的遗迹,而是被时光的流水洗练过、打磨过的生命印记。当指尖拂过顶针的凹痕,目光摩挲照片上的笑容,心魂被蝴蝶翅膀的纹路牵引,我们便是在触摸时间本身——那里面,有母亲劳作的温度,有青春容颜的倒影,有童年追逐的斑斓,有匮乏年代里沉甸甸的生存印记。
合上抽屉,那声轻微的“咔哒”如同一声叹息。我终究没有惊扰它们太久,只是轻轻合拢了这方小小的、尘封的时空。就让它们继续沉睡吧,在幽暗的深处,在尘埃的覆盖下,在记忆的褶皱里,安安静静地,做那时光的琥珀——里面封存着的,是母亲们用针线缝补过的日子,是少年们在槐花树下初绽的笑靥,是童年追逐蝴蝶时那一声惊奇的呼喊,是整个时代在粮票上艰难跋涉的足印。它们被遗忘在抽屉里,却最终沉淀在心灵深处,成为我们生命图谱上,无法磨灭的印记。